蔡元培为何以“私德”为由辞退陈独秀

2013年09月24日16:50  读书专栏  作者:杨早  
在北大当年的毕业摄影中,校长蔡元培与文科学长陈独秀总是坐在一起在北大当年的毕业摄影中,校长蔡元培与文科学长陈独秀总是坐在一起

  1919年4月,北京大学提前实行教务长制,取消文理科学长,新文化主将陈独秀因此基本脱离北大。蔡元培决定将陈独秀撤职的经过,胡适十六年后在致汤尔和的信中回忆:

  三月廿六夜之会上,蔡先生颇不愿于那时去独秀,先生(指汤尔和)力言其私德太坏,彼时蔡先生还是进德会的提倡者,故颇为尊议所动。我当时所诧怪者,当时小报所记,道路所传,都是无稽之谈,而学界领袖乃视为事实,视为铁证,岂不可怪?嫖妓是独秀与浮筠都干的事,而“挖伤某妓之下体”是谁见来?及今思之,岂值一噱?当时外人借私行为攻击独秀,明明是攻击北大的新思潮的几个领袖的一种手段,而先生们亦不能把私行为与公行为分开,适堕奸人术中了。

  胡适感叹蔡元培和汤尔和不免“狭隘”,汤尔和的回信也称“以陈君当年之浪漫行为置之大学,终嫌不类,此乃弟之头巾见解,迄今犹自以为不谬”。如此说来,蔡元培竟是完全因为小报宣扬、汤尔和举报的陈独秀“私德太坏”而撤去文科学长,这未免让人有点难以相信。

  陈独秀喜欢逛窑子,新老朋友大约没有不知道的。陈独秀来北大任文科学长,是由汤尔和推荐,蔡元培力邀,而且答允陈将《新青年》“带到北大来办”。彼时彼地,完全不涉及“浪漫行为置之大学”、“私德太坏”的问题,难道陈独秀的私德,是在这一年多时间内变坏的么?

  蔡元培到北大一年后,重新发起了民国元年吴稚晖、李石曾、汪精卫等组织的“进德会”。进德会的设置有多重含义。蔡元培非常重视这个组织,他甚至向进德会的两名发起者吴稚晖、汪精卫发出来北大任教的邀请,意在“延聘学生之模范人物,以整饬学风”,或“以真正之国粹,唤以青年之精神”。

  蔡元培本人持身方正,故甲种会员即要求“不嫖、不赌、不娶妾”。在蔡的号召下,北大多数教员都参加进德会,陈独秀亦不例外,加入为甲种会员。进德会成立后,果然产生了宣传的效果,“颇惹时人之注意,不特京沪各报曾转载宣言书而评论之”,连东京《日支时论》都将宣言译出,并加引言表示敬佩之意。

  但从胡适信中可知“嫖妓是独秀与浮筠都干的事”,浮筠即北大理科学长夏元瑮。北京大学两位学长都热衷此道,进德会规条约束力如何,可想而知。

  (顺便插一句,蔡元培本人是乙种会员,即在甲种会员规条之外,另加“不作官吏、议员”两条。蔡元培说这是为了“教育者专门之业学问者,终身之事委身学校,而索情阁院用志不纷之谓”,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拒绝大学行政化。)

  进德会规条束缚不了教员,蔡元培也只好听之任之。就在辞退陈独秀的八、九天之前,蔡元培还在答林纾的公开信中宣称:“嫖、赌、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间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狎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学生而与之堕落,则姑听之。”如果蔡元培要以私德规范教员,早就可以出手,为什么要等到这时才展现“头巾见解”?

  傅斯年的回忆提供了另一种说法:“北洋政府对蔡先生大施压力与恫吓……有一天晚上,蔡先生在他当时的一个谋客家中谈此事,还有一个谋客也在。当时蔡先生有此两谋客,专商量如何对北洋政府的。其中那个老谋客说了无穷的话,劝蔡先生解陈独秀先生之聘,并要约制胡适之先生一下,其理由无非是要保存机关、保存北方读书人一类似是而非之谈。”(《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谋客”应指汤尔和与沈尹默。虽然傅斯年称蔡元培拒绝了汤尔和的建议,但从后来事实的发展来看,蔡元培至少部分接受了这个办法。北洋政府显然不会因为陈独秀“私德太坏”而给予北京大学压力,只有从新旧论争波及北大的角度才能理解蔡元培这一举动。

  1919年3月,议员张元奇持《新青年》、《新潮》两种刊物往教育部,以“实为纲常名教之罪人”为由,要求取缔这两种刊物,否则“将由新国会提出弹劾教育总长案,并弹劾大学校长蔡元培氏”,“而尤集矢于陈独秀”。之后,大总统徐世昌数次约见教育总长傅增湘和蔡元培等人,“磋商调和新旧两派冲突之法”。傅增湘于3月26日奉徐世昌嘱致函蔡元培,称“自《新潮》出版,辇下耆宿,对于在事员生不无微词”,“乃在因批评而起辨难,因辨难而涉意气,倘稍逾学术范围之外,将益启党派新旧之争,此则不能不引为隐忧耳”。傅增湘还针对《新潮》的激进态度指出:“凡事过于锐进,或大反乎恒情之所习,未有不立蹶者。”傅斯年代蔡元培撰写的答信,同样强调“局外人每于大学内情有误会之处,然若持《新潮》、《国故》两相比拟,则知大学中笃念往昔,为匡掖废坠之计,实亦不弱于外间耆贤也”,并承诺“勉励诸生,为学问之竞进,不为逾越轨物之行也。”傅增湘的措辞虽然客气,隐含的压力其实甚大。蔡元培纵然先表示教员学生从事政治活动“不必牵涉学校”,后又声称“北京大学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与这些人毫不相干”,却难以阻挡当局和舆论联手对北京大学施加的压力,他曾经对人表示:“如其他们竟以无道行之,则等他下‘上谕’革职。到那时候,当将两年来办学之情形和革职的理由撰写成英、法、德文,通知世界各国。”预想到这步田地,可见当时局势之严重。驱逐陈胡等教授,解散北京大学,虽然不过是“谣言”,但揆诸情势,“也许那谣言竟有实现的可能,假如不是‘五四运动’的发生”。

  作为对陈独秀的补偿,蔡元培仍聘其为教授,并给假一年。汤尔和日记中记载4月11日“途中遇陈仲甫,面色灰败,自北而南,以怒目视”,反映出陈独秀对校方的决定甚为不满,不过陈始终未在公开场合对北大有任何微词,看来他也能够理解蔡元培的苦衷。

  胡适与傅斯年对此事记述的歧异,似乎可以理解为:蔡元培迫于内外压力,不得不作出妥协,但是他不愿北京大学独立办学的形象受到破坏,也不愿陈独秀的去职被看作北京大学对新文化的压制,故以陈独秀个人行为与进德会规条相违背为借口,给校内校外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陈独秀去职之后,蔡元培仍然可以继续他对新文化运动的支持。胡适指责蔡元培“不能把私行为和公行为分开”,却不知以“私行为”为依据行此举,比“公行为”的社会影响要小得多,这也是汤尔和“保存机关、保存北方读书人”的用意所在。我认为,汤尔和作为陈独秀入北大的推荐人,对个中原由应该非常清楚,他面对胡适的责难,其实有所暗示:“又弟意当时陈君若非分道扬镳,则以后接二连三之极大刺激,兄等自由主义之立场能否不生动摇,亦属疑问。但此义料兄必不承认也。至如造孽一层,亦正难说。”明显陈独秀去职有丢卒保车之意。

  陈独秀离开北大,对新文化运动的打击不言而喻,4月7日汪孟邹致函胡适:“仲甫去职,已得他来讯,旧党当然以为得势,务望兄等继续进行,奋身苦战,不胜盼念之至。”胡适多年后念及此事,犹引以为恨:“独秀因此离去北大,以后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及后来国中思想的左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义者的变弱,皆起于此夜之会。独秀在北大,颇受我与孟和的影响,故不致十分左倾。独秀离开北大之后,渐渐脱离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就更左倾了。”他认为蔡元培是“因‘头巾见解’和‘小报流言’而放逐了一个有主张的‘不羁之才’”。胡适不在其位,恐怕难以想象局势的危殆给蔡元培造成的巨大压力,同样也不能完全理解蔡元培尽力将北京大学与政治冲突剥离,以维持教育事业的一片苦心。五四运动后,蔡元培离京南下,并特撰《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展露了他当时内心的苦痛:

  我绝对不能再作不自由的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拘束。……我进去了,想稍稍开点风气,请了几个比较的有点新思想的人,提倡点新的学理,发布点新的印刷品……用我的理想来批评,还算是半新的。……那知道旧的一方面,看了这点半新的,就算洪水猛兽一样了……于是教育部来干涉了,世界有这种不自由的大学么?还要我去充这种大学的校长么?

文章关键词: 胡适 蔡元培 北大 陈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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