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家庭版沈从文”谈起

2013年09月24日17:13  读书专栏  作者:瘦猪  

  四九之后,沈从文“自觉”停止了文学创作,埋首文物研究。夏志清发掘出沈从文这个“文物”时,内地运动正方兴未艾,沈从文自保尚不及,文学界亦全盘倒向为运动而文学的主流。待到改革开放,人们认识了沈从文的价值,他又成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案例之一。所以,不仅是刘庆红在《古人的胡子》题记里说的那样,沈从文“在学界始终被割裂着” ,而且被割了好几回。

  沈从文应该是个特例。北平解放和建国初期,文学界与其他行业一样,在新的阳光照耀下充满希望与干劲。而沈从文却处于精神崩溃和自杀边缘。研究者皆认为这与郭沫若于一九四八年在香港发文《斥反动文艺》有直接关系。季羡林认为,郭的那句话,“(沈从文)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把沈从一个作家骂成了一个文物研究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他的一些文章里,即可发现先兆:“我的休息,便是多数人说的死。” (《潜渊》)依据文本探究知识分子的真实思想,有时很有趣,有时却沉痛。满足一下小小的偷窥欲望之外,亦能看见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东倒西歪与随波逐流。倒歪者终究难逃被冲走淘汰的命运。随波者必被挟持而去,不见了踪影。但也有些人栽两栽、晃两晃,居然立住了。所以至今仍为人瞩目。

  在历史记录趋于细小化、人性化的今天,刘庆红从家庭的角度来记述与探究一个红过又过气了又被再次捧红的作家,并非让人意外。然而当我们将沈从文放置在他的家庭、亲人环境下,感触会因为亲情的缘故而愈加巨大而复杂。一个人被社会拒绝后,可以退守家庭,要是家人也不认同的话,就只能退据内心了。

  现在的人,喜欢“内心强大”这个词。想要强大起来,需要破碎许多东西才能成就。两者并非等价。没有人会乐意如此,“内心强大”往往付之笑谈。沈从文内心并不强大,否则能去自杀么?他把闭塞、落后、贫困的家乡写进了文学史,塑造了边城文化。他只是个“乡下人” ,肯于在文学上用苦功的蛮子——与他的温文尔雅相左——字数达一千万的《沈从文全集》就是证明。

  当年夏志清挖出了钱钟书、张爱玲和沈从文。三个人如今都成了显学(想一想,他们仨确有某些共通点)。其中沈从文是最有“前途”的。他与左翼作家联系密切,比如胡也频、丁玲、巴金。只要他肯伸一下手,无论谁,都会也都有能力把他拽上来。另一方面,他和徐志摩、胡适也是好友,但自由主义也没影响到这个乡下人。他像一面镜子,反射着周围,周围却与他无关。他永远面向湘西。他活在与湘西的距离里,距离产生了慰藉与希冀,虽然导致些许幻化——这也是鲁迅、萧红等人笔下的家乡与他笔下的家乡之本质的区别所在——他的湘西有现实主义,但承载着更多的理想。车前子将其比喻为“陶渊明的现实” 。陶渊明的现实当然与杜甫的现实不一样。这面镜子破碎后,沈从文找到文物充当替代品。这也是必然。一个不愿被外物羁绊的心灵,总能找到自由途径。往昔的朋友出现在各种大会主席台、报端时,沈从文“在北新桥买个烤红薯,坐电车去故宫。碰到大雨,就披个破麻袋。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 (《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 他与那些朋友就此分道扬镳。转而在文物中安身立命的沈从文真的那么心如止水么?这个“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景象”的人,在想什么?余晖寂寞,落在沈从文身上,令我们感到寂寞是无从摆脱的,寂寞同时也是一种别人所不了解的境界。那么“我”就独享这杯他者避之不及的苦酒。沈从文说,“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 (《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

  朋友的疏离,不肯替他开脱(例如巴金在《怀念从文》里承认他不敢提沈从文说话) ,甚或“背后杀来一刀”(指丁玲《也频与革命》一文对沈的责骂与批判) ,沈从文“一笑了之” 。其中的酸楚他又能向谁诉说呢?沈从文的长子沈龙朱说,事后,父亲和家人对他们(郭沫若、丁玲)并不恨,反倒同情他们。因为大多数人遇到历史的洪流与巨变,第一反应总是要顺应潮流。抱守主见者能有几人?最难以适应的是亲人的不理解。十五岁的沈龙朱对父亲的“不懂政治”很不满,他说,“政治还不好懂?拥护党,这就是革命了。” 躲在象牙塔里的沈从文不是不知道,家人对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态度持反对意见。到了外边,也躲不掉。沈从文的次子沈虎雏回忆,老师讲“第三条路线的文人”时,特意看了一眼他说,还有沈从文。所以十二岁的“雏儿”也以帮助父亲进步为己任。而张兆和在《从文家书 后记》里的话,则感伤无限。家书可抵万金,家事令人唏嘘。在《沈从文家事》里,我们读到许多沈家的趣事轶闻,但它们杂陈在一个可以暗喻历史进程的文化家庭里,便引出一点耐人寻味来。

  事实上,在民国时期,沈从文亦是“不合作主义者” 。说他是自由主义者吧,他还真不是。要安上主义的话,他只能是一个“写作主义者” 。他给自己下的定论是“乡下人”和“跑龙套的” ——两个都是边缘化的称谓。自觉或不自觉的边缘化,正是沈从文自我保护和生存的办法,也是他写作的根本。他以湘西边城闻名,也无法摆脱仅以湘西为写作对象的单调。从民国到人民共和国,人们习惯以政治倾向去评论一个作家。当然,完全脱离政治与社会的作家是不存在的。但沈从文是少数本着人性去写作,而不及其余的作家之一。并且,沈从文也不是完美的(他与萧乾的相互揭发就是例证) 。我们几度割裂、忽视沈从文,到如今又在学术和招商、旅游上重视他,其实还是在割裂着他。沈龙朱说他和弟弟“只是生物性地延续了父亲的生命” ,他们没有继承父辈精神的义务,相反,倒是我们这些读书人,应该探讨该在沈从文身上学到什么。刘庆红乐观而善良地以为沈从文还活在一些人身上。但愿如此!

文章关键词: 沈从文 家庭 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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