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有八十余部单行本。
哈尔滨 中国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和旅游城市,素有“冰城”、“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等美称。建筑风格别具风韵,很多欧式建筑遍布市区。它不仅荟萃了北方少数民族的历史文化,而且融合了中外文化。
豚鱼计划 19世纪末,俄国大批受迫害的犹太人迁至哈尔滨,20世纪30年代,犹太复国主义者和日本军国主义者计划在中国东北建立犹太人国家。计划被命名为“河豚鱼”的原因,就是其“美味而危险”。最终因美国干预与中国人不断抗争而宣告失败。
犹太教 犹太教最重要的教义,在于只有一位神,即无形并且永恒的上帝。他愿所有的人,行公义,好怜悯。多数犹太人的宗教活动,主要在家中进行。它包括每天三次的祈祷,早晨、下午及日落之后。
赵小娥 相貌略丑,在歧视中长大,靠自己努力在哈尔滨有了立锥之地后,却总是在感情生活中立于屡战屡败的境地。她一半黑暗一半光明,没有信仰,不知道该向谁忏悔,更在追寻安宁与喜乐中苦苦挣扎。
“一个真正的俗人,是不会发疯的。”

  赵小娥,一个尝遍人间冷暖的“强奸犯的女儿”,一个经历三次感情挫败的“女屌丝”,一个从世俗里开出的“恶之花”

新浪读书:按现在年轻人的观点,赵小娥就是一个“女屌丝”,有一个哈尔滨的朋友读完此书,说感觉“赵小娥”是“哈尔滨满大街都是”的人物,她不漂亮、没钱、工作也一般,你是怎样关注到这个群体的?这样的人物做主人公显然没有个性鲜明的人物讨巧,你怎么看?

迟子建:赵小娥除了身世特殊,她的遭遇,是大多数从农村出来后留在城里的大学生的共同际遇,所以很多人年轻人读过这篇小说,与赵小娥这个人物产生了共鸣。赵小娥无论在爱情还是在生活中,都处于劣势,无法不流俗,但同时她又是有着自己个性的。否则她最终也不会发疯。一个真正的俗人,是不会发疯的。

新浪读书:最后赵小娥得到了吉莲娜的房子,这种继承关系,使很多读者觉得,明天的赵小娥就是昨天的吉莲娜。你怎么看?你当时是这样安排的吗?

迟子建:我只是想给可怜的赵小娥一个窝,而且那座房子在我眼里不是一道咒语。

“从人性的泥淖中跋涉出来”

  吉莲娜,“河豚鱼计划”的牺牲品,她的继父想把她献给日本人,一个少女的青春和幻想,都因此而葬送。虔诚的犹太教徒,终身未婚

新浪读书:有很多人喜欢你,觉得你的文字和故事都非常美。可是这篇小说一开篇,一个生活感情双失败的女孩子就遭遇到了比较粗俗的事情,人物的许多口语也带着东北方言的泥沙俱下,很多人物都没有吉莲娜身上带有的高贵美感,这方面是否是特意为之?

迟子建:你觉得这两个人物反差大,这令我开心,因为这两个人物太不一样了!吉莲娜的一生,虽然历经磨难,但她始终被宗教、爱情、音乐之光笼罩着,她知道怎样从人性的泥淖中跋涉出来,她身上自然散发着高贵的气息;赵小娥则不一样,她身世屈辱,走向社会后,她是那么平淡无奇,如一粒微尘,所以写到她的遭遇的时候,是与底层的尘土相融了,语言自然粗粝一些。

新浪读书:吉莲娜在信仰中得到救赎,赵小娥没有信仰,被现实一度逼疯。你如何看待信仰对于人的精神支持?

迟子建:我是这么理解信仰的:当信仰能给黑暗中的生命带来阳光,给内心带来安宁,那么你哪怕信奉的是一棵树,也是美好的;可是如果信仰变成了仅仅是对经义的枯燥诵读,而没有与人的灵魂产生共鸣,这样的信仰就值得怀疑。

新浪读书:吉莲娜和赵小娥两个女人在感情上都没有得到幸福,究其原因到底应归咎于历史,还是个人?

迟子建:我想两个方面都有吧。吉莲娜在我眼里其实也获得了幸福,她的幸福是闪电,刹那间,但它在她心里化为了永恒的电。

“很不幸,警钟变成了丧钟”

  齐德铭,赵小娥的男朋友,一个出差必带避孕套和寿衣的男人

新浪读书:吉莲娜对死的平静态度,是容易理解的,但是齐德铭为何那么“一心向死”却不好理解,他生活不错,却为什么感觉阴暗,有时还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可以给读者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迟子建:齐德铭其实是个悲观主义者,他的玩世不恭,与他对生命的怀疑有关。现在很多人中青年时就置下墓穴,那么齐德铭在风华正茂的年龄备下寿衣,也就可以理解了。齐德铭更多地在意了社会出现的各种灾难,会对他生命造成的威胁,但他却没有料到他的疲于奔命,会让他“过劳死”,而“过劳死”在这个高效率快节奏的时代,是悬在人们头上的一把剑。齐德铭带着寿衣出行,时刻给自己的生命敲警钟,所以他会“及时行乐”。而当他与赵小娥有了动真情的迹象时,很不幸,警钟变成了丧钟,他与这个世界作别了。所以写到他的结局我心里很痛。

过去与现在——“做牧歌遥远的倾听者”

新浪读书:故事发生在《晚安玫瑰》的主人公赵小娥25岁时。你25岁时候跟她有什么异同点么?

迟子建:我与赵小娥的25岁,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在她们那个年龄时,还是满怀理想的;而如今25岁的人,种种原因吧,怀抱理想的人越来越少了。或者说,理想的属性发生改变了。对物质的追求,压倒了对精神的追求。而当一个时代不能给大多的年轻人以理想的时候,我们精神的贫瘠可想而知了。

新浪读书:书中的三个女性角色,她们身上有没有你的自我投射在里面?

迟子建:她们只是作品中的人物啊——她们三个是那么的不同。如果说有情感投射,那么我更欣赏吉莲娜对爱情和生活的态度。

新浪读书:这部小说的背景完全放在当代都市哈尔滨。您对北极村的爱,和对哈尔滨的爱,肯定是不同的。《晚安玫瑰》里面有很多对马迭尔宾馆、犹太会堂这样很详尽的描述,也有对现在哈尔滨环境的抱怨。如果给你一个选择可以回到原来的哈尔滨,你会回到过去么?

迟子建:这是一个不可能的选择——谁能够回到过去呢。即便我写《额尔古纳河右岸》时,无限迷恋笔下那个鄂温克部落,但我也清楚,这样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就像遥远的牧歌一样。你不会是牧歌的真正创作者,只能做个遥远的倾听者。

历史、“弑父”、女人的爱和罪恶——艰难的中篇

新浪读书:对很多作家来说,长篇是文学的“皇帝”,那你是如何定义中篇的?它对一个作家乃至读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迟子建:你这个说法很有趣——长篇是文学的“皇帝”,如果这么推论,中篇是丞相?短篇是大臣?呵呵。在我眼里,好的中篇和短篇也可以称王称霸啊。

新浪读书:你曾说这个是写得最为艰难的中篇,难以驾驭的是人物还是题材?还是跟现实生活过于接近的真实场景?

迟子建:主要还是人物吧。因为这里的人物是复杂的。当然,历史与现实的纠葛,怎样把握分寸,都是难点。所以写这部中篇,前前后后大概三个月。

新浪读书:一直很钦佩您对历史题材的掌控能力,原以为《晚安玫瑰》会像《伪满洲国》《白雪乌鸦》一样,写一段犹太人在哈尔滨的故事。
  因为我知道当时哈尔滨是世界上比较大的避难所之一,肯定有很多故事可以写。但是这次的故事还是立足在人的故事上,有点不太满足。是否有计划写这个题材的长篇?

迟子建:如你所言,《伪满洲国》和《白雪乌鸦》是长篇小说。《伪满洲国》60多万字,《白雪乌鸦》20万字。而《晚安玫瑰》是一部中篇小说,虽然是我所有中篇中最长的,但也只有8万字。你的不满足感我能理解,因为不是长篇,我不可能把犹太人在哈尔滨的那段群体的历史充分展开。不管怎么,我觉得在一个中篇的容量里,展现了一段历史,写了两个不同的女人的“弑父”行为,写了女人的爱和罪恶,我对它还是满意的。至于未来会不会用长篇展现这个题材,只能说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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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莲娜是我在哈尔滨的第三个房东,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八十多岁了。

  吉莲娜家住道里区,离中央大街很近。那是一幢米黄色三层小楼,砖木结构,俄罗斯花园式风格建筑,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它有着浪漫的坡屋顶、开放的露台、狭长的高窗和平缓的台阶。这座楼在那一带青灰色水泥丛林中格外惹眼,看上去像只悄悄来到河边喝水的小鹿,稚拙纯朴,灵动俏皮。吉莲娜家采光好,又被生机勃勃的花草菜蔬点缀着,一片明媚,可她的脸却像隆冬时节的北方原野,说不出的阴冷。她又高又瘦,不驼背,所以从背影看,很容易把她看成妙龄女郎——当然那是她伫立着的时候;她一旦走起路来,老态毕现,缓慢沉重,一步三叹。

  介绍我来吉莲娜家做房客的,是我供职的报社新闻部的首席记者黄薇娜。她在做犹太后裔在哈尔滨生存现状的报道时,认识了吉莲娜。吉莲娜一生未婚,独居,父母早已过世,没有亲人。她年事已高,但生活应付自如,没请过保姆。黄薇娜见她孤苦伶仃的,就说你房子这么宽绰,为什么不租出去一间,家里有个说话的人,不是很好吗?吉莲娜说她与神相伴,不寂寞。就在此时,黄薇娜接到了我的电话,我告诉她我从第二个房东家搬出来了,行李堆在单位的传达室,无处可去,求她尽快帮我找个落脚之地。

  初见吉莲娜,我有点手足无措。她肤色白皙,穿灰绿毛呢长裙,围一条黑色带银灰暗纹的重磅真丝围巾,灰蓝的大眼睛明亮而忧郁,高挺的鼻梁使她的面部有着迷人的阴影。她装束优雅,而我衣着粗俗。我脸上挂着泪痕,头发蓬乱,穿着红花毛衣,咖啡色裤子,因为搬离柳琴家匆忙,脚上是紫色运动鞋,按黄薇娜的话说,我就像一只花哨的火烈鸟。

  我胆怯地握住了吉莲娜伸来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说:“我叫赵小娥。”那一瞬,我想起了赐予我名字的母亲,想起她落葬的情景,泪水奔流。黄薇娜见我失态,连忙跟吉莲娜打着圆场,“您看,我们的名字中都有‘娜’字,她的没有,把她羡慕哭了。”

  吉莲娜轻声问,“是‘嫦娥’的‘娥’吗?”

  我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吉莲娜低下头,喃喃自语,“我们三人的名字中,都有女字旁,这是神安排我们认识的。”她转而对我说:“小娥,好姑娘是不当着别人流泪的,你要是愿意,三天后就搬来吧。房租我不收,一个月你交两百块,是水电煤气的费用。我不敢保证你能住长,试试看吧。”吉莲娜说完,坐回原位,享用咖啡去了。

 我搬到吉莲娜家的当晚,正欣赏客厅的盆栽呢,她忽然举着一把剪刀朝我走来,说女孩子不该烫头,满头的羊毛卷伺候不好,就是鸡窝,看上去龌龊,建议我剪掉。其实她不说,我也想铲除这团杂草了。因为我烫头,完全是宋相奎怂恿的。他说我额头窄,脸过于瘦削,直发使我更显瘦,跟非洲难民似的,烫个头,能弥补面部缺陷,更有女人味。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便跟他去了一家美发店,受刑似的折腾了两个小时,变成狮子狗模样。黄薇娜对我烫头深恶痛绝,屡屡调侃,最有趣的一次说我是贝多芬转世了。本来我就不爱鬈发,现在宋相奎离开了我,剪掉它们,等于跟旧生活决裂,何乐不为!

  吉莲娜让我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给我的脖子苫上一条银灰的浴巾,开始剪发了。剪刀“嚓嚓”响,所向披靡,看来剪刀锋利,而她技艺高超。也就十来分钟,头发剪完了,吉莲娜端详了我一下,点了点头,将我推向洗手间的镜子前。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存在了,那是我吗?男孩子一样精短的头,发顶微微蓬松,好像有暗波涌动,额角是参差的刘海,掩盖了我的缺陷,小眼睛似乎变大了,鼻子也不显塌了,我好像年轻了十岁,有一股说不出的俏皮!我说:“我怎么不那么丑了?”吉莲娜说:“头发是女人的魔法库,摆弄好,能让人变漂亮!”我激动万分地大声说:“谢谢奶奶!”吉莲娜沉下脸,用湿润的毛巾擦拭着剪刀,说:“就叫我吉莲娜吧。”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一个终生未嫁的人,永远怀着一颗少女的心,即便她是你祖母辈的人,也不能那么称呼她。

  我从未见过像吉莲娜这样养花的人,她把观赏和实用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她所食蔬菜,基本来源于此。露台窗下的长条形木槽中,看似养着金盏菊,其实与花儿并生着的是地榆;客厅窗台摆的三个大泥盆,乍一看,是火红的绣球花、鹅黄的含笑和五彩缤纷的三色堇。但仔细看来,绣球花中有细香葱,含笑中掩映着薄荷叶,而与三色堇争色的还有朝天椒。书柜的吊兰与韭菜为伍,卧室的马蹄莲下匍匐着油绿的碰碰香。吉莲娜一日两餐,与别人不同,她的晚餐是牛奶、烤羊肠、煎鸡蛋、蔬菜沙拉,而早餐却是牛肉汤或是鱼汤,配上面包。她喜欢在沙拉和汤里,撒上自种的香料。而她拌的沙拉,总有地榆的影子。下午,吉莲娜会到楼下咖啡店喝杯咖啡,之后到中央大街买两个马迭尔的小圆面包,她是不吃隔夜面包的。还有,她每周去一次透笼街菜市场,买够七天所食的东西。她是犹太教徒,不吃猪肉,尊重她的习惯,我从不带猪肉回去,尽管我那么爱吃糖醋猪排。她喜欢的水果倒是与我一致,苹果和菠萝,所以有时我会多买一些,顺便带给她。

  我在报社做校对员。如果说报纸是一块块农田的话,我就是除草员。错字病句,是我铲除的方向。不上班时,我爱睡个懒觉。常常一觉醒来,嗅觉苏醒的一刻,闻到的是灶房飘来的香味。吉莲娜见我起来,会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吃点东西,我每次都撒谎说约了朋友,匆匆洗漱后,到外面的小店,吃碗炸酱面或是馄饨。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想着吉莲娜的餐桌上,那镀金的深口蓝花瓷盘中盛着的浓汤,想着那银光闪闪的勺子搅动汤时的情形,她活得实在太精致了。

  吉莲娜改换了我的发型后,又教我如何穿衣。她说并不是穿得鲜艳了,人就显得水灵了。纯色和冷色调的衣服,反能衬托出青春气。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将一条用了多年的浅灰色羊毛披肩裁剪了,给我缝了一件简单大方的斗篷式外套,我穿上后,单位的人都问这是哪个牌子的衣服,如此洋气。吉莲娜还让我把所有的衣服摊开,告诉我哪件夹克该配哪条裤子,哪件衬衫该配哪条裙子,虽说我的衣服不多,但按她的指点穿戴后,果然增色不少。

吉莲娜有一个镶嵌着六芒星的藤条匣,装着犹太教经书,希伯来文的。她早午晚祷告三次,低声诵读经书。我不懂希伯来语,等于每天在听天书。除了这个习惯,向晚时分,她会在客厅壁炉的钢琴旁,弹奏几首钢琴小品。她的四方形小餐桌与钢琴相连,宛若钢琴飞出的一道音符。我总想,像她这样内心世界丰富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爱情呢?看她摆放在壁炉上的照片,除了她的家人,就是她各个时期的单人照。

  从幼至今,她都是个美人。

  吉莲娜喜静,话语极少,睡眠很差。我晚上得把居室的门关紧,不然夜深人静时,我发出的香甜鼾声,会使她烦躁。客厅有座无声无息的德国造的挂钟,我以为它坏掉了,有天问起她,她摇着头对我说挂钟好好的,可她上了年纪后,受不了它的“滴答”声,将它停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敢让它再走起来了,你想它停了这么多年,憋了一肚子时间,万一它死脑筋,把原来的时间都补给我听,我的耳朵还不得让它给整聋了啊。”我以为这只是她的幽默,可看她的表情,平静诚挚,不像开玩笑。在某些时刻,她仿佛生活在童话世界中。

  我和吉莲娜很快产生了矛盾。有一天我洗了内衣内裤,见太阳好,便晾在露台上。吉莲娜看见,呵斥我收回来,说那是不礼貌的,露台是摆花儿的地方,那儿的晒衣架只能晒晒台布、床单和衣服。我顶撞她,说妇科医生说了,女孩子的内衣内裤,最好在阳光下晾晒,杀菌性好,利于健康。吉莲娜指着门说:“那你就去别人家的露台晒吧!”

她下了逐客令,我只好把湿漉漉的内衣内裤收回,用方便袋兜起来,塞进行李箱。我边收拾行李边哭,觉得自己太不幸了!在这座城市,我没有亲人,没有相爱的人,没有钱,没有自己的一间屋子,我就是一只流浪的猫!如果房东将我赶出去,我不知道明天会在谁家的屋檐下栖息。吉莲娜见我真的要走,叹了口气,拿出手帕,帮我揩干眼泪,将我装内衣内裤的方便袋从行李箱中拎出,又晾晒在露台上,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下楼。她下楼梯的时候,膝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好像那里埋藏着斧头,把她的腿当作火劈着。我们下楼后,她把我拽到马路对面,指着她家的露台让我看。哦,内衣内裤挂在那儿,一派站街女的味道,的确不雅。我当场认错,说我出生在克山的一个小村,小时家里洗衣服,无论内衣内裤还是外衣外裤,从来都是混搭着,晾在院子的一根晒衣绳上。吉莲娜怜爱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在城里,屋子是自己的,露台却不完全是自己的,得顾忌路人的眼啊。”

  刚入冬的哈尔滨,是最让人厌烦的。供暖期一开始,这座城大大小小的烟囱,就来了神了,呼呼往外喷煤烟。如果赶上气压低,烟尘扩散不开,城市就像戴着一顶钢青色的帽子,阴沉沉的,叫人不爽。这样的日子,吉莲娜会犯气管炎,一天到晚地咳嗽。她犯咳时,若是刚好在客厅侍弄花草,我会帮她捶捶背,递上一杯水。吉莲娜肩膀颤抖,脸色发青,我真担心她会一口气上不来窒息了。她很少说话,可一旦咳嗽起来,在咳嗽的间隙,总会颤声颤语地感慨,“过去的哈尔滨,哪是这样的天啊!”我便问她那时的天什么样?她有时说“没黑烟”,有时说“阴天都是透明的”,有时说“那时的烟不呛嗓子”,有时说“一年没多少日子没蓝天”,有时说“天上什么飞鸟都有,不像现在,乌鸦都不来了”,总之,回答都很简短。

  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冲突,就由她的咳嗽引起。有天她给花盆松土,突然又咳嗽起来,我便劝她,最好把香草类植物拔掉,我听说养此类植物,容易刺激人的神经中枢系统,诱发哮喘,对呼吸不利。吉莲娜说:“家里没有香草,神都嫌污秽。”我笑了,说:“这世上哪有神呀!要是有的话,神也是势利眼!”我说那些贪官污吏过得衣食无忧,平平安安;没能力的善良穷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处处受欺负。比如我都二十五了,参加工作三年了,没房,没疼我的人,买不起好衣服,不知高档饭馆什么滋味,也没闲钱旅游,都没出过省!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就因为她父亲是官员,一毕业就有好工作,结婚时房、车齐全。就说买衣服,人家去的是新世界、百盛、松雷和远大,我去的,是和兴路价格低廉的服装城和道外夜市的小摊床!别人看报纸盯着影星见面会、歌星演唱会、新的美容产品和时尚家居的消息,我盯的是打折促销商品的广告!像我这种出身低下又没有姿容的女人,在这个时代,就跟二战时的犹太人一样,正在被一股你看不见的恶势力,给悄悄推到被清理的类别。所以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不相信有神!

我真是个猪脑袋,一激动,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即便太不如意了,也不该对这样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发泄。我向她一再道歉,诅咒自己该下地狱。吉莲娜撇下花铲,瞟了我一眼,轻轻说:“你心中没有神,怎么能相信有地狱呢。不知道真有地狱的人,也不会有自己的天堂。”她关了客厅的灯,摸着黑回到卧室。很快,那里传来诵经声。

  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不快,引来了我的第三场恋爱。

  (本文节选自迟子建最新中篇小说《晚安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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