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村落》:鲜活的生命坦荡行走于世

2017年02月13日15:31   新京报
《田野调查:被遗忘的村落》 〔日〕宫本常一 著  郑民钦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田野调查:被遗忘的村落》 〔日〕宫本常一 著  郑民钦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日本民俗学家宫本常一,曾穿越人迹鲜至的小径,进入与现代文明隔绝的深山,到访一处处被外人遗忘的村落,一生徒步十六万公里,听老人们讲述掩埋在记忆深处的故事。他以学者的审慎和倾听者的尊重,用田野调查的方式,力图探寻这些村落的形态,了解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生存方式。

  在旅途中,他听过八旬老人沧桑的歌声,女人之间富有情趣的笑话,亲眼见证了现代文明的浪潮到来之前古朴、悠缓的日本。《田野调查:被遗忘的村落》即通过呈现村落中具有“传承”作用的老者的讲述,思考自古沿袭的农耕生活惯例之于现实的意义。

  宫本常一的调查与经历为后人了解现代文明高速发展前的日本与日本人提供了大量翔实的资料。现代人难免对农耕文明怀有带着美化意味的想象,《被遗忘的村落》于当下最深刻的意义不在于展现美,而是记录真实,从而让现代人具体地了解村落过去的形态,思考当代人在何种情况下需要这种村落的传承以及谈论自古沿袭的惯例具有怎样的意义。

  摸寻人际关系 “说别人前自己先照镜子”

  所谓“寄合”,就是村落的自治性集会,由村里有话语权的人聚在一起,讨论村里的公共事宜。因为要决定一件事,需征得全体的同意,所以这种会议一般要开上两三天,且不分昼夜。无论多大的事,三天内都会解决,一旦决定,村里的每个人必须遵照执行。

  早在二百年前,这种集会形式就已有文字记载。在京都、大阪以西的村落,自古以来就存在这种寄合,由宗教性的聚众发展而来。讨论过程中,如果遇到难以协商的事,年长的人会提议大家“深夜扪心自问”、“说别人前自己先照镜子”,问题通常便迎刃而解,这大概是最为朴素的换位思考、推己及人了。这些予人良策的老者,无论男女,多半在人们心目中享有较高地位,即本书作者所关注的“传承者”中的一种。

  除推进寄合顺利进行之外,这些老者还可能充当村里人际关系的调解人。“这样的调解人不能只以好坏善恶的简单标准评判人的行为,必须从人性的高度,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宫本常一探访过的村落,几乎人人都遵循这一铁律。这和大多数的村落空间有限,人际交往的范围相对狭窄有关。这种“必须和社会保持一致的生活方式”,在现代都市人看来似乎颇为自由闲适,实则大多数时候必须牺牲个人悠然自得的天性。在同质单调的农耕生活里,村民们靠“聚集在一起发泄精力”和“在私生活中发现实现愿望的世界”来弥补。宫本常一记录下这两种补救措施,前者是节庆祭典或宴席上的狂欢,后者是不为人知的个人行为,比如偷盗和男女关系。

  村落是一个熟人社会,人们对彼此之间的情况相当了解。村民之间不乏相互帮衬的热心肠。一个孩子走丢了,“一种无形的村落意志支配了人们。没有任何人的命令,各自的行动自然而然达到和谐统一”(《寻找孩子》)。

  在村落这一非血缘性的地缘共同体中,公共事业和集体活动频繁,有时为了减少公役,村民会让儿子尽快结婚,将户主让给儿子,自己则选择隐居,安心过小日子,常过得富足。因为脱离了公共事务的约束,这些隐居者往往思维自由,一定程度上发挥着传承文化的作用。

  理解俗世情理 “是把色情话扭曲的那些人不好”

  上世纪三十年代,宫本常一笔下的村落里曾盛行过“夜偷”。村子里的小伙子们,看上了哪个姑娘,晚上就可以偷偷去她的闺房同宿,即便女方的父母知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遇见出色的姑娘,小伙子们不惜夜里举着火把,翻山越岭走上一两个钟头。

  时间,对村民而言,多以生产活动的节点标记,因此并不存在现代观念中“浪费”时间的焦虑。在《文字记录传承者(一)》中,宫本写到昭和十年前后,“偷懒”被称作“卖油”,买油的人为了多得到油,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流下来的油,耐心等待沾在漏斗上的油一滴不剩地流干净。

  在可供娱乐的东西较少的年代,只要能让人聚在一起,无论劳动还是仪式,都会伴随着唱歌跳舞,比如“大田插秧”。在《女人的社会》一文中,宫本常一记录下村落中女人之间的私密话题,尤其是在插秧的过程中,和性相关的对话内容便层出不穷。自古以来,农耕、作物生产都会让人联想到生殖。在正月初举行的插秧仪式中,有很多性的动作,插秧时的色情聊天可视作这一仪式的残留。

  在这些村落中,“女人们的色情话所展示的明亮世界意味着她们的幸福,所以并不是女人所有的色情话都是这样的”。在宫本常一看来,“听女人说色情话,并非色情话不好,而是把色情扭曲的那些人不好”。

  在《土佐源氏》一文中,作者记录下一位盲人老人的口述。“我骗了不少人,但没有骗牛。牛会记得,即使过五年十年,你再见到它,它一定会叫,很怀念的样子。我只对牛没撒过谎。对女人也一样,我虽然占有她们,但没有欺骗她们。”《梶田富五郎翁》中,亲眼目睹整个村子发展的开拓者谈及定居开荒时的种种细节,回望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开心的事和伤心的事都很多,对于我这个没本事的人来说,最快乐的事就是打鱼,最伤心的就是媳妇去世。老伴和我一起生活了五十年,这是最大的幸福。”

  无论是对夜偷的习俗,还是女人之间的色情谈话,抑或是一个个默默度过一生的人,宫本常一都选择用最平实的语言记录着,既在情感上保持距离,又不显漠然,对当事人怀有相当的同情之了解,又不陷入感性之围。

  呈现被遗忘的村落 仅是设身处地四个字便足矣

  回忆自己田野调查的过程,宫本常一说:“对方不是顺着我的意思说话,而是完全按照自己的风格说话,这是难能可贵的。尽可能原封不动地把他们的讲述传递给大家,是我的一项工作。”

  “完全按照自己的风格说话”,其实和村落中的人的性情相互吻合。譬如宫本常一的祖父,一生操持“不理解的事情不做”的信条,一辈子按照自己理解的方式生活。在《世间师》一文的开篇,宫本常一总结道:“虽然在村里生活的人们缺乏个性,但比起今天满嘴高唱抽象性的自我意识,个人生活和行为却极其千篇一律模式化的现象,倒是有很多老年人具有强烈的个体自主性。现代人对他们则一言蔽之曰:‘顽固’。”

  为了了解村落里的人如何生存和思考,宫本常一通过调查,还原了一位算命先生的一段对话:“这社会上穷苦的人很多,我们的一两句话有可能拯救其中一些人。这社会上还有很多人背负着无法告人的劳苦,如果不善待他们,这个社会真的就无可救药。我们不想出头露面去拯救,只是在背后救助他们。”(《世间师(二)》)在他看来,这些行走于世间的人,外表看似贫寒,实则内心富足,为适应变化付出过巨大努力,“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山村才终于勉强跟随时代的步伐蹒跚前行”。

  村民的良善不仅体现在对他人生活的关照,也体现在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他们笃信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一位村民救过一条黑狗后送人,几年后在山中迷路,是那条黑狗带他重返村庄。村民们认为,没做坏事就不必怕走夜路,因为会得到山神的保护。

  对世间万物怀抱敬畏之心,遵从规则和内心的尺度,坦荡地行走于世,或许是村落里的故事之所以动人的原因吧。

  透过《被遗忘的村落》,我们得以知悉一个个温情而饱满的生命故事……宫本常一不无恳切地写道:“这不是可以用先进和后进这样的形式简单地一刀切的,而且我们往往瞧不起旧时代的世界以及生活在比自己下层的社会里的人们,想怀有一种悲痛感,但难道不应该设身处地为他们本人着想吗?”不站在道德判断的高岗,不以一个他者的视角过度诠释和仰望,仅仅是设身处地四个字,便足矣。(张畅)

(责编:小题)

小说推荐

分享到:
保存  |  打印  |  关闭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