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美学”关心研究,“美”关心生命

2014年10月12日08:06  新闻晨报  微博
蒋勋:“美学”关心研究,“美”关心生命 蒋勋:“美学”关心研究,“美”关心生命

 

  被认为是“美的布道者”的台湾作家蒋勋,近日在大陆修订出版了自己30年前的著作《美的沉思》。这本蒋勋在美学领域的经典之作,被誉为“台湾版《美的历程》”,自1986年第一版发行以来,至今经过几度再版印刷。玉石、陶器、青铜、竹简、帛画、石雕、敦煌壁画、山水画……蒋勋在这些被“美”层层包裹着的艺术作品中,思考起它们形式的意义,他将一本个人审美的阅读笔记,蜕变为一个民族长久的“美的记忆”。在大陆修订版出版之际,蒋勋通过邮件接受了该书编辑的访问。

  问:您在作品里曾经说过,多年后领悟到,梦想的自由,其实是审美上的自由?您为什么认为审美上的自由是高于一切的自由?

  蒋勋:人的生存,有不同阶段的自由向往,或追求经济上的自由,或追求政治上的自由,或追求思想上的自由。审美的自由,是一种心灵的自由,经济上困窘,政治上被限制,思想上受禁锢,仍然可能有心灵上审美的自由吗?我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向往庄子的逍遥,北溟的鱼,可以一夕间化为飞鹏。肉身沉重,或许飞不起来,但是心灵可以,困顿、艰难、受苦、耻辱,苏轼下放黄州,写《赤壁赋》,他仍然看见了“山间明月”,他也听到了“江上清风”,耳目之间,光明洁净,那便是审美的自由吧。

  问:《美的沉思》引言中您提到,这本书是依靠着中国艺术史的数据,试图初步建立起中国美学的几个基本观念。可以给读者概括一下,这几个基本观念是什么吗?

  蒋勋:《美的沉思》 原来是1978年前后在我台湾大学授课的笔记,刚从巴黎读完书回台湾,受欧洲方法训练,回头看自己的传统,有一些感触,有一些心得,跟学生切磋,都还不成系统。当时只是觉得中国美术源远流长,像一条大河,有独特的脉络领域,能够与欧洲美术比较,可能有更深的领悟。

  例如,“水墨”一千年的传统,为何是“水”,为何是“墨”?与欧洲的“油”、“彩”有何差别?“水”使“墨”散开,“油”使“彩”凝聚,因此中国水墨美学的极致是八大,西方却是梵谷,八大的悲伤里仍然空明灵透,梵谷的痛苦里浓烈纠结。再例如,欧洲的艺术史,“建筑”是重要的核心,中国美术的核心却可能是“书法”。

  《美的沉思》是很个人的思维心得,并不关心结论,而是希望有一个思考的起点,思考民族美学的传成与异变。

  问:《美的沉思》1986年就在台湾出版了,经过多次再版印刷,在台湾读者中有着广大反响,2003年在台湾做了修订版。2005年,大陆文汇出版社曾引进过。时隔多年,大陆再次引进该书,您觉得在当下社会环境和文化语境下,希望大陆读者从《美的沉思》中获得些什么?

  蒋勋:《美的沉思》是个人审美的阅读笔记,看一张画,凝视一只宋瓷的杯子,阅读南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心中有震动,随手记下来,不敢期望给他人什么,只是自己默默的感谢吧。一个民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审美,尊重他人的审美情怀,尊重不同民族的审美,万物并育,天地有大美,或许才是一个社会长久深厚的福气吧。

  问:美学家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被称为美学的经典之作,《美的沉思》被冠以“台湾版《美的历程》”,对此您怎么看?您怎么看两本书的异同?

  蒋勋:《美的历程》 对我影响很大,我也曾数次在新加坡和北京访问李泽厚先生。文革初结束,李先生的思维、文笔、情怀,都让我相信,即使在“浩劫”中,仍然存在着这样宽阔、优雅、美丽而自由的心灵。我在台北故宫上课多年,随前辈庄严先生、那志良先生、谭旦冏先生、李霖灿先生阅读碑帖、书画、铜器、玉石,课余也随他们时常行走于山林烟霞中,我相信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也有同样的向往,关心“人”,“人”才是美的核心价值。至今,《美的历程》仍是我常拿出来读的书,有时吟诵一两段,觉得像诗,不像论述。美学好像更多人“研究”了,“论文”更多了,但是我还是怀念《美的历程》这样的作品,像诗,不像论文。唐代孙过庭的《书谱》,论述书法,今天读起来,也像诗,不像论文。因为有生命的关心,才能有美,也才会有诗。

  我们是不是太受西方学院影响?多了论文,却少了诗。多了学者,却少了文人。多了学术研究,却少了人的关心。

  问:您对“美的沉思”这四个字怎样理解?为什么您认为“没有美,没有沉思,成就不了文明”?

  蒋勋:美是心灵的向往,沉思泥土,沉思水,沉思火,沉思自己的手,最后会产生一个像半坡陶钵那样动人的作品。沉思火里的釉料流动,会产生宋代钧窑窑变的灿烂炫丽。沉思水,沉思墨,沉思笔毫在纸上渲染开来的痕迹,会是米芾的书法,会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文明是静定下来沉思的力量,心中有向往,专注于物质,专注于技术,专注于劳动,专注于眼、耳、鼻、舌、身,专注于自己的感官与思维,心无旁骛,或许就是文明的开始吧。

  问:如果让您本人用一句话来向读者推荐《美的沉思》,您会说什么?

  蒋勋:因为美,我们就可以继续前去。

  问:多年来,您一直从事跟“美”相关的工作,作品著作也多从“美”的角度切入,作为“美的布道者”,可以跟我们说说是什么因缘让您走上这条向大众传播美的道路的吗?

  蒋勋:我的父母是战乱中流离失所的一代,他们在中日战争、国共内战里幸存了下来,离乡背井,失去一切现世的物质,然而他们教育子女,论语、大学,唐诗、宋词,做人的道理,谆谆教诲。在举目无亲的地方生活下去,感谢陌生人的帮助,日后也把生活的美好与他人分享。我总记得战乱后第一个除夕,没有祖宗牌位,父亲用小楷在红纸上恭正写了“历代祖先牌位”,贴在白墙上,插三炷香,我们依序祭拜。那是我记忆中最庄严的画面,我相信那个除夕,许多离乱中的家庭在做同样的祭拜,因为困顿、流离,更能领悟,美,原来是一种信仰。

  问:您经常往返大陆和台湾,在您看来,两地居民对“美”的理解和发现能力有什么不同吗?在您去过的国家中,您认为哪个国家的人民在这方面最接近您的期望?

  蒋勋:心脏手术后我很少去大陆了,但总记得上一世纪八零年代在陕西兴平县马午村遇到的一个农民,从防范、警戒,慢慢攀谈起来,邀我进屋,上炕,大粗碗喝水。我离开他家,旅行袋里塞满他新收获的大蒜。那个呛辣强烈的气味陪伴我很久,世界许多角落,有许多那样的农民,他们知道做人的道理,他们让我觉得更靠近了“美”。

  问:您对于自己“美的领路人”这个尊称怎么看?

  蒋勋:美,没有“领路人”。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走到自然终,天宽地阔,月光、水声,松风,潮汐,才是真正的“领路人”。

  问:您认为“美”和“美学”完全是两个概念还是有着一定的从属关系?

  蒋勋:“美学”关心研究,“美”关心生命。

  “美学”做研究,写论文,拿学位,变成职业,也可能远离“生命”。“美学”像解剖,可以帮助了解人体,但是,若不回到“人”的原点,回不到“生命”的原点,便只是“尸骸”。

  问:您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及“旅游是很大的反省,是用异文化,去检查自身文化很多应该反省的东西。”那么,您对现在年轻人间隔年旅游或者辞职旅行,是抱持着认可和鼓励的态度吗?

  蒋勋:元代周达观到柬埔寨,写出《真腊风土记》,清初郁永河到台湾采硫磺,写作《稗海记游》,这两本书,我都曾经带在身边,去重走他们走过的路。这个民族,数百年来,太多青年被八股考试绑死了,被教育禁锢了,被职业消磨了青春,需要一种大胆的“出走”。

  不是“旅游”,我不常用“旅游”这个词汇,我常用“出走”,从自己熟悉的地方出走,从自己觉得安逸稳定的地方出走,从自己已经没有挑战可能的地方出走。

  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

  蒋勋先生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近年专注两岸美学教育推广,他认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代表作有《蒋勋说<红楼梦>》、《孤独六讲》、《生活十讲》、《汉字书法之美》、《美的曙光》、《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美,看不见的竞争力》、《蒋勋说中国文学之美》、《吴哥之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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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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