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蒋一谈创作的截句,填补了当代中国短句诗歌写作的空白。“截句”这一诗歌写作理念,也是首次正式提出。

  截句是诗歌吗?是诗歌,但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诗歌形式,截句是一种诗非诗的文体。那截句是俳句吗?虽然日本俳句影响很大,但蒋一谈认为,截句比俳句更具有现代精神和开放姿态,与我们的生活和内心距离更近。

  “截句是一种绝然和坦然,是自我与他我的对视和深谈,是看见别人等于看见自己的微妙体验,是不瞻前、不顾后的词语舍身,是抵达单纯目标后的悄然安眠……截句,截天截地截自己。”

“汉语文学需要活水,活的语言才能把小鱼养大”

  新浪读书:您的这本诗集名为《截句》,且“截句”一词的灵感来自“截拳道”,您如何理解李小龙创造的截拳道?

  蒋一谈:如果没有李小龙,中国武术走向世界的步伐不知会被推迟多少年。李小龙创造出的是一套世界拳术,超越了地域和国界,并成为新的武术文化源头之一。截拳道的功夫美学追求简洁、直接和非传统性,没有花拳绣腿,李小龙在中国传统武术里融入了柔术、跆拳道、泰拳、空手道等现代搏击术,创造了截拳道。

  我们谈到截拳道,会首先想到近距离的搏斗,事实上,截拳道的截,是截拳,截住对手的拳,但更是截击。截拳道强调截与击之间的那个瞬间寸劲的发力。李小龙很强调截拳道里水的特性,水至刚至柔,而柔性是根基,是完全的包容,这也是李小龙的截拳道能够融会贯通世界功夫的根本原因。截拳道的闪身与现身,力量在轻与重之间的协调和转换,将截拳道上升到技(功夫)与艺(游戏)合二为一的层面,这是道家的洒脱和禅宗里的狂禅。

  截拳道追求的不是狠劲,不是力大无穷的穷追猛打,更不是得理不饶人的荒蛮拳术。李小龙的截拳道招式,看上去似乎不太正规,因为传统武术是有板有眼的。我认为,截拳道的游戏精神,恰恰是它与中国传统武术以及与其他国家功夫区别的精髓所在,这种游戏过程中的专注精神,冲击并翻转了中国传统文化(武术)里固有的沉重感与模式化。

  新浪读书:“截句”这种诗体,让人联想到俳句,您如何看待俳句?您认为截句与俳句有何不同?

  蒋一谈:在中国古典文学的基础上,日本人创造出了和歌这一文体,和歌采用五七五七七的文体格式,前面的五七五文字是和歌的起句。随着时间的发展,日本诗人发现和歌的起句反而比和歌本身更打动人,于是将起句命名为俳句。在世界诗歌史上,俳句影响很大。

  大概七八年前,我看到一份资料,说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大学者赵朴初先生提出复兴汉俳的想法,那时候,中国和日本建交不久,两国之间需要更多文化上的交流,赵朴初先生的想法也是自然而然的。中国汉俳采用的是日本俳句的五七五文字格式,第一句五个汉字,第二句七个汉字,第三句五个汉字。

  事实上,上世纪初,日本已经产生了现代自由俳,因为传统的俳句格式已经束缚了诗人的写作和思想自由,他们纷纷采用两行句式进行写作,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俳句。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诗人和学人,为什么还要依据旧律写汉俳,却没有采用自由俳写汉俳呢?其实原因只有一个:那个年代,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思想刚刚苏醒,朦胧诗一代诗人还在地下发展,还不能正大光明地撒播他们的作品。汉俳没有影响到年轻人,慢慢沉寂了。

  看过这份资料之后,我在想,我能不能写出跟日本俳句不一样的诗歌呢?我很想试一试,而且应该更大胆地去写这样诗意的句子,我可以写一句,可以写两句,也可以写三四句的,但诗行不能超过四句。在我的意识深处,中国绝句是四行,我写这样的诗句绝不能超过四行,如果超过了四行,便是短诗了。我心里知道这些文字和日本俳句不一样,和泰戈尔的短诗不一样,和民国年间宗白华、冰心的短诗不一样,和近三十年中国当代诗人的短诗不一样。我没有给自己多余的暗示,只是不停地写,写满一个笔记本就扔进抽屉里,也没想过何时出版。

  我觉得,日本俳句的最大贡献是将诗意世俗化的同时,又保留了诗意的存在。日本俳句里的怀古和借景寄情,其古典气质源自中国古典,但表现方法有了变化,这种变化体现了俳句文体与中国唐诗、宋词文体的区别和自身价值。我同时认为,俳句本身之美反而束缚了俳句的发展,世界是多样的,东方人的现代感受,除了古典里的古意,还要有此时此刻的现代绝然。日本小说,如果只有川端康成,没有三岛由纪夫,是残缺的。日本现代俳句,恰恰缺乏三岛由纪夫风格的俳句。

  我和朋友们也谈论过这个话题,为什么明清的诗人和词人没能延续唐诗宋词之美?为什么没有在唐诗、宋词的文体之上发展处更新的表现方式?或许在中国人的思维模式里,沉浸古典或者说意识深处的“古不可攀“是最大的心理障碍和行为束缚吧。汉语文学需要活水,活的语言才能把小鱼养大。

  我觉得我写下的这些截句,比俳句更自由,更有现代精神,或者说更有现代人的存在感和现世感的东西,更有现代人之间能够感知到的彷徨感和不确定感。这些文字,我宁愿称之为现代人需要的残缺诗意。

“截句不能超过四行,超过四行即为短诗”

  新浪读书:您在后记里说截句是“不瞻前、不顾后的词语舍身”,是指您有意创作“残缺的诗意”吗?

  蒋一谈:可以这么说,但写作诗歌不能硬写。人生本来就是不完整的,人的记忆更是不完整的,一个写作者为什么非要写貌似完整的诗句呢?我相信瞬间。我在后记里写下这句话,也是在提醒自己,汉语经历了数千年,每一个汉字里都有生命,这个生命从天而降,允许我写下它,我要对汉字保持足够的敬重之心。

  新浪读书:在这本书的最前面,您这样写:一行两行三四行。这是截句的文体格式吗?

  蒋一谈:在中国古典文化里,“一”是一个自足性很强大的汉字。大家耳熟能详的便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没有一,便没有一切,一是开始,也是往复的终极。三生万物之后,四便是万物之一,而这个四必须适可而止,否则便会夺走前三句所呈现出来的味道。汉字本身有足够强大的生命力在四句话之内表达出你想表达的那一刻。截句不能超过四行,超过四行即为短诗。

  一行两行三四行,当然也是指自然的瞬间的写作状态和心态。我很喜欢顾城说过的一些话,他说诗是最难的,诗人没有技术的台阶可攀(而小说家即使在那段时间没有足够的灵感和激情,也可以凭借掌握的技术写出不算太差的小说作品),你达则达,不达你也无路可循,你此刻达,彼刻又不一定了。你所能做的,只能让自己干净。诗的语言来自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一块陨石从天外落下来,我们觉得奇怪,但它又是真实的。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当我们知晓陨石飞来,我们却又无法判断飞下来的陨石是一颗,两颗,还是三四颗?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正在面对的其实都是未知。

  新浪读书:普通读者可能会觉得两三行的“截句”很好写,您认为“截句”写作的难度在哪里?

  蒋一谈:对普通读者而言,小说、诗歌、戏剧,都不好写。写作是一个积累的过程。这本《截句》的出版,是想给读者一个提示:身边的诗意是存在的,诗意可以这样表达,你表达出来的那一刻,你便活在诗意里了,或许这份诗意会伴随你很长很长时间。

  我觉得,截句写作的难度在于一点:你是否有忘我的精神,你能否在观察世界、体味世界的时候,淡漠甚至忘掉自己的存在。或者说,你是否有自己完全静寂的一小段时间?只有忘掉自己,才能感动静寂,静寂才会飘下来拥抱你,送给你意想不到的感觉。

  我同时认为,写好截句的方法是这样的:你要多读各种诗集,尤其是你喜欢的诗人,要把他们的诗歌反复读,揣摩他们的诗句和诗意,试着把他们的诗句浓缩一下,提炼一下,或者说,把他们诗歌里最打动你的那几个语句抄下来,记在脑子里,去品味、去联想,甚至去大胆篡改。你坚持这样做,时间一到,你一定会写出打动别人的截句。打动陌生人的诗歌,才是好的诗歌。在这里,我还想说,写诗如同说话,声音不要那么大。如果你想写诗歌,你要远离那些恶狠狠的诗句。

  汉语已有几千年的生命,我相信这个生命里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灵性,汉语的雅致、绵延、弹性和自足品格,可以为一个写作者舍身,只要你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和虔诚之心。此外,截句写作,好比在钓鱼,鱼在水下的游动方向是属于河流的,也是属于鱼的,与你的关系不大,你只需盯牢浮子的刹那呼吸和颤动,那才是你要保持的状态。换句话说,咬住你浮子的鱼,也是准备为你舍身的鱼,就像那些突然闪近脑海的灵光和语句。

“只有认命,才能保有尊严”

  新浪读书:您自己介绍,“截句文体”的命名是非常偶然的。一个新文体的诞生和发展,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您会在截句诗歌理论方面做进一步的阐释吗?

  蒋一谈:我在《截句》的后记里写了截句这一文体诞生的过程。我写了七年多,能够想到李小龙的截拳道,遇见“截句”这个字词,完全是一个偶然;既然是一个偶然,我心里反而没有多少欣喜,倒是舒了一口气,有些感动,好像给笔记本里的那些没有姓没有名的语句们找到了亲人。我始终认为,对一个写作者而言,自己解释自己是很难的,你的文字摆在那儿最自然,过多的理论阐释是不必要的。写出什么比说出什么重要得多。

  新浪读书:您认为“截句”这一文体,会被中国诗坛和读者认同吗?

  蒋一谈:我们追求和平,世界反而战争不断。这不是一个期待未来的时代。几年前,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已经改变,我相信这句话:只有认命,才能保有尊严。

  新浪读书:从学生时代到今天,您一直在写诗,您认为当代中国哪些诗人对您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

  蒋一谈:我在十六岁左右的时候,记住了北岛的名字和诗句,后来顾城进入了我的记忆,再后来是海子。文学是大海,诗歌是一艘巨船。中国当代诗歌巨船,已经航行了三十多年,北岛是船长,这位船长是冷静的、睿智的、沧桑的、温暖的、虚怀若谷的;顾城像一个蹲在船尾的孩子,静静地看着浪花,全世界就在眼前,他的诗歌提醒我,一个写作者,无论身处何地,都要尽可能多地保存童心。海子是一个跨代的杰出代表,他在船上燃起一堆火,然后像一个雕刻家那样,举起诗歌之锤狠狠地雕刻自己,宁愿把自己雕成飞进火焰的粉末。

  三十多年过去了,几代诗人登上了这艘巨船,共同寻找着世界诗歌的灯塔。每一次想到这一幕,我心里都会很感动。我写了二十多年的诗歌,但一直没有机会登上这艘船,如果这本《截句》是一张船票,我会非常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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