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从《五月女王》到《我们家》,颜歌一直在写她的平乐镇,写小镇世情,写风土人物,从哀伤私密的个人成长,写到豁达幽默的群体多声道。她像一个跳脱自如的孩童开发自己的语言疆域,又不断地回归到为小镇讲故事这个迷人的“套子”里头。

  《平乐镇伤心故事集》这部小说集也延续了平乐镇这个主题,颜歌这次写的是川西平乐镇女人们的故事,女性角度的叙事让这部小说呈现了一些敏感细腻的氛围:《白马》里小女孩孤独的幻觉、《照妖镜》措手不及的性启蒙、《三一茶会》里独属于老人圈子的微妙人际……无论是呈现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的中国缩影,还是刻画亲密的集体式青春童年记忆,在颜歌看来,她写的就是一群“伤伤心心地哭过”的乡亲。

  颜歌形容写作犹如一个画象的过程:一个优秀的作家需要几个线条甚至只是一个点,就能勾勒出一头大象。这位画着平乐镇这头大象,把小镇版图画成一个世界的作家这样归结自己的成长:“我满了三十岁,终于来到了一个作家的幼年时期,至于我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是的,我们也在期待着更多故事的开始呢。

“她们都伤伤心心地哭过”

《平乐镇伤心故事集》

《平乐镇伤心故事集》

     新浪读书:新书名字《平乐镇伤心故事集》,我很好奇,为何会用“伤心”来命名呢?

  颜歌:这小说写了五个故事,有这个镇上的五个女人,母亲去世的小姑娘,离了婚的中年女人,没了老伴的老太婆,故事写了她们的日常,跟其他孩子打架斗嘴;出门相亲耍朋友;喝茶会友写点诗——但我时常觉得这些故事里都有一句没有写,这一句是“她就走回家里,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所有的这些人,她们都在家里伤伤心心地哭了,但是不写出来,不说出来,就没有人知道,她们走出门,又是一个好人。

  只有我,我忘不了她们都伤伤心心地哭过,所以故事集的名字叫做“伤心”。

  新浪读书:《平乐镇伤心故事集》里有着小镇众生相的缩影,这次你把更多细腻且缓慢的刻画,放在了人物心灵成长史和人物的心理变化,这是否与你选择用女性化的视角有着一定的关系?

  颜歌:所谓写小说,我个人的看法,就是从细微的去展示宏大的,从瞬间的去表达永恒的,所以再大的叙事都得拖到尘埃里,落到细节里。我一贯是这么写的。故事进展得慢,看官们你们也不要忙慌。日子就是一天天过的。

  新浪读书:《平乐镇伤心故事集》的语言非常晓畅好读,语言上有一种节奏式的流动感,但有一些读者会觉得这样的写法太过“贴”着故事,缺乏一些异质的粗粝感,你在写作的时候也有“贴”着故事写,去完整呈现这种真实的意识吗?

  颜歌: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好读的作家,以致每次有人买了我的书,我都对对方怀着愧疚。这么说来,我不用愧疚了,我还可以更任性一点。所谓“粗粝感”我也时常听人谈起,会这么谈的人大概都把自己作为作家的个人的身份在小说面前看得过重。写一个故事,塑造一个人物,我更喜欢从故事和人物出发,他们需要什么语言,什么叙事节奏,什么四季风物——至于我,我是一个渠道,一个诵经的小和尚。

  新浪读书:一些时代的印记,很多被你淡化处理进了人物的私生活里面,你是否会刻意去回避掉一些比较重大的时间痕迹,而专注于让人物自己为时代发声?

  颜歌:怎么样去写大的时代印记,大的历史事件,这对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作家都是挑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终极的挑战,我还在摸索。但是“以大写大”的方法一贯让我望而生畏。

“与其说是幽默,不如说我希望摸索到一种荒谬”

颜歌

颜歌

  新浪读书:你谈到《白马》这篇小说史从儿童的视角去写,让你找到了治愈写作之重的药——幽默,我发现你近期的写作,无论语言或者题材,会偏向于你所说的这种幽默的写法,这种写作意识的转变,似乎是从《我们家》开始的?你觉得这两部作品的幽默有着一些承接和变化吗?

  颜歌:应该是有的。与其说是幽默,不如说我希望摸索到一种荒谬,前面说到书写时代,把握荒谬 的脉络才可以书写我们时代的脉搏。这是我的看法。

  新浪读书:中文写作的作家似乎都擅长或喜欢“重”的写法,包括对于时代题材的选择,你是怎样看待这种写作现象的?

  颜歌:想了太多关于五个一工程奖的事,或者纯粹是个人爱好。当然这是玩笑话。小说的选材和写作的出发点并没有对错好坏大小,问题是作家的能力是否能和这个材料发生正面的作用,或者说“架”不“架”得住这个故事。

  新浪读书:从《五月女王》、《声音乐团》和《我们家》等,这些年你一直致力创作长篇小说,能否谈谈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这种题材在你写作中的位置?

  颜歌:我习惯了写长篇小说,还在学习写短篇小说。有一天路内跟我说:“你想用(写)短篇小说去解决(写)长篇小说的问题吗?痴心妄想!长篇小说的问题还是要用长篇小说解决!”我同意他的说法。长篇和短篇是两种肌理和成立方式都有很大不同的方式。就像是铸铁吧,一会儿在火炉里,一会儿在冷水里。

  新浪读书:当下许多的方言写作,很大程度上而言是趋向对民间性书写的回归,也有作家提出这种写法是在反映一种人际交流的状况。你自己对方言写作是如何理解的?

  颜歌:我被问了一百次这个问题,现在也是有些逆反心理。写方言写普通话,只是一个言说的方式,归根结底,还是得为小说和小说传达的图景服务。实际上写“更真实的话语”是所有作家都会做的事,往之前去看,贾平凹的作品,陈忠实的作品,甚至老舍的,汪曾祺的——所有的作家都无可避免写和自己更亲近的环境,会用这个环境中的语言。这是写小说的一般道理。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领悟了这个道理,简直可以说是晚熟。

“这简直是小说家的天堂”

  新浪读书:城乡结合部介于城市和乡土之间,从写作的角度来看,这种中间形态与其他两个地域有什么不同和独特之处吗?

  颜歌:这个很难概括笼统地说。乡村的人际关系更亲密紧凑,城市则更为疏离松散,城乡结合部介于两者之间。城乡结合部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我去国外做一些活动,和那些大学的教授们讨论了好几次怎么表达“城乡结合部”,你不能说是suburban,因为suburban是有钱人住的好地方;你也不能说是countryside,因为“城乡结合部”有一个商业的城市的模型。最后我决定说outskirt of the city,也就是“城外面”——这个例子是说城乡结合部完全是发展中国家特有的,你在其他语言里找不到一个很恰当的概括的对应,也就是说它是难以概括的,复杂的,混合的——这简直是小说家的天堂。

  新浪读书:写小镇图景的经典小说,比如《米格尔街》、《俄亥俄温斯堡》等,相对于乡村或者城市的题材,小镇似乎都更趋向于的总是更趋向于关注人物一种封闭的内在,你的平乐镇系列似乎更多是探索一种人物交流的关系,对此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颜歌:人物的内部和外部在任何一个成熟的小说里都是贯通的,写外面交流表达内心,或者写封闭场景却充满了对外的表达和对话;如果非要说,可能“平乐镇”这个镇,在我的想法里是热闹的,升腾的,充满矛盾和事件,混杂的,它是往前发展的——如果写到2010年以后,这个镇就会成为一个小城市,所以它的氛围是喧杂的。

  新浪读书:你说你是一个自由的观察者,据你的经验来说,这种方法会不会有出现短板和资源匮乏的时候?

  颜歌:拿做饭来打比方,大多数时候你用冰箱里的菜做饭,有些时候你会下楼去菜市场买点什么再回来做饭,但前提是你使用自己可以使用和搜集的材料来做饭,并且尽量把饭做好,荤素搭配,不咸不淡。你不能说“我非得要长白山上的熊掌才能做饭”——世界上的食材不可能都在你的厨房里,但怎么炒鸡蛋也很考验一个厨子的功夫。

  新浪读书:国内的文学界里,“代际说”这种说法非常流行,你是怎样看待这种现象的?

  颜歌:不然就是大家都太懒,不然就是勤奋的人在研究其他更值得研究的事情。

  新浪读书:你有没有一个写作的目标?

  颜歌:继续写吧。写得不好就删掉。

  新浪读书:能谈谈接下来的写作计划吗?

  颜歌:再写一个平乐镇东街的长篇,然后做点别的。然后过十多年,再写平乐镇北街的长篇。在这个过程中尽量不要生大病。

作者自叙:我想要探索语言的不可译性

  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许多轰轰烈烈每天都在发生,在我生活的城市,新的建筑,新的道路,更多的车辆,更多的财富,像洪水一样在大地上蔓延开来,人们前所未有地激昂,振奋,充满了自信。但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作为一个职业的旁观者,我被这种痛感所阻挡,无法参与这场庆祝的盛会。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投身过去,写我们的乡镇,写我们的童年——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

  这些年里,我时常在中国以外的地方谈到我的故乡,郫县郫筒镇,在我的小说中,则是虚构的“平乐镇”。我对异国人谈到这些事情;我们的父老乡亲,亲戚邻里,我们说的话,我们吃的菜——但,讽刺的是,我总是用另一种语言来谈论他们,我用异国的语言来谈论我所看见的本国图景。

  在另一种语言里,我反而想了更多关于我母语的事。四川话,中文。我乐此不疲地和翻译们博弈,写出会让他们暗暗诅咒“不可译”的段落来——《三一茶会》就是这样一篇充满不可译的故事。小说的可译性(translatability)是检验其文学性的一条标准,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另一方面,我想要探索语言的不可译性,以及在什么样的程度和怎样的强度上,一篇小说作为某种特定语言的文学性会得以发光发亮。

——节选自 《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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